《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56(2 / 2)
第174章 三思
纵使心里早已把对方千刀万剐了无数遍,面上还得撑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蒋坤鼻息粗重地按下一口恨意,眼神阴鸷地盯着城门上那白袍的年轻人:“家母也在殿下那儿作客已久了,也该时候让在下将家母接回去了吧?”
东笙十分不腰疼地笑了笑,优哉游哉地道:“没事儿,不急,不如蒋大人上来叙话吧,孤这酒也温好了,外头风大,大人不冷么?”
蒋坤恨得牙痒,若是可以,他简直想把这货从城头上拽下来暴打,咬牙切齿地回敬道:“蒋某倒是急得很,殿下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蒋某就在这儿听了。”
他还相当说一不二,说完这话就真的没有一点儿要下车的意思,帘子往窗框上一挂,人往窗边一靠,看着东笙,示意自己就准备在这洗耳恭听。
东笙笑着摇了摇头:“大人还真是谨小慎微啊,整个华京城都是大人的,孤的人在十几里外,虽说令堂在孤这儿,可孤的一世英名也全在大人手中啊。”
蒋坤还是不作声。
东笙不依不饶地调笑道:“怎么,如今裕溪连座城楼也不敢上么?”
“蒋某一介凡夫俗子,哪比得上殿下天命黑灵、剑灵傍身。”
东笙哈哈大笑了两声,一甩袖朗声许诺道:“好,那孤令往生与韩首领后退百步待命,蒋大人可能赏脸上来喝杯酒?”
蒋坤显然不是什么好哄的,冷声质问道:“殿下为何非要蒋某上城楼不可?”
东笙摊了摊手,似乎是觉得完全理所当然,甚至还笑出了声:“哪有这样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议事的,大人不嫌累,孤还嫌累……大人也应当有所耳闻吧,以孤现在这副身板,没了天罡灵武傍身,也就与常人无异了,大人又何惧呢?”
他抬手一扬,往生和韩瑾以及另外一名玄天卫便依令往逆旅关城门之外退去,然后又低头看向了蒋坤,那眼神好像就在说“现在满意了吧”。
其实蒋坤心里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必须与东笙重新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因为东笙大可以直接破入城门,大不了一城腥风血雨,他能在北疆以三十万不到的残兵逼退沙安五十万大军,怎会连一个小小的京城都打不下来。
四疆中有三疆的主帅都几乎对他唯命是从,一旦拿下神武门,必然四方皆俯。
而蒋坤呢?大凌人显然已经食言了,若是东笙胜了,他会被以谋反罪论处,若是东笙败了,大凌那些黄毛野人既已毁约,恐怕不会仅仅满足于一个东海而已,而他要在一个被外邦人占领的土地上如何自处——多半也是不得善终。
如今一步走错便是满盘皆输——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受那大凌王子的妖言蛊惑。
东笙见他貌似还是不为所动,于是好似失望地喟叹了一声,感慨道:“大人还真是一心向南墙啊。”
蒋坤沉吟片刻,思来想去,觉着果然还是反正前后皆是死路,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干脆把心一横,咬牙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城门。
东笙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那双精致好看的深目中叫人读不出半分情绪,只是眼尾微微挑着,许是生来就这样,此时却叫人无端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居高临下的桀骜——倒也像极了他的母亲。
而蒋坤不知道的是,东笙心底里也同样一点不轻松。
如果真要打起来,伤的也都是自己人,况且这还是京城,结构之密集,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军相交指不定要造成多大的损失——更何况这节骨眼上东海还有大凌进犯,此时外敌当前,华京城这仗东笙是真不想打。
两人现在俱是动辄千钧,东笙打心眼里觉得蒋坤不像是那种会为大节牺牲小我的人,所以来之前他和周子融说他能不打就不打时也很没底。
他原本是没抱太大希望,可此时看见蒋坤就站在城门下,他还是觉得,无论如何,得竭力一试。
毕竟这一见了面,东笙也能感觉到,蒋坤已然没有从前的那股子底气了。
一阵料峭的冷风刮来,掀起了蒋坤的衣袍,呼啦啦地灌进袖口里,他忽然感觉自己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气——且不论他这份自我感觉到底是否属实,蒋坤倒是至少确确实实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上背负着多少人。
有他蒋氏全族、有公主、有整个京城……
蒋坤提起衣摆,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死白,壮士赴死一般地走上逆旅关城楼。
东笙坐回到摆好的案边,慢条斯理地从小炉子上提起正热着的黄汤,给蒋坤的碗里斟满,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蒋坤经历过多少世面,却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心悸起来,他板着脸强作镇静,坐到了这个随时要置他于死地的年轻人对面。
东笙端起酒碗来作势要敬他,蒋坤迟钝了一下,也缓缓端起面前的碗来,却迟迟没有要喝的意思。
东笙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低笑道:“孤若是要杀你,犯不着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蒋坤被他说得微微一愣,旋即冲东笙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
东笙笑着翻了个白眼,将碗中的酒一口全灌下,然后冲蒋坤翻出空碗底。
蒋坤退无可退,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口喝干,滚热的酒浆辛辣十足,一口下去喉咙都是火辣辣的,绝对算不上什么琼浆玉液,然而却一路从喉咙暖到了胃里,一下子把身上的寒气都蒸出去了。
再加上这热气一上头,竟还有几分壮胆的效果。
“如今孤也就没必要和大人绕弯子了,话就直说了吧。”东笙展了展宽袖,重新把手放在膝盖上,“这仗,若非万不得已,孤是不想打的,大人可明白?”
蒋坤许久未吭声,只抬起眼皮定定地看向了东笙。
东笙似乎有十足的耐心,见蒋坤不接话茬,也不恼,叹了口气继续往下道:“都说人需三思而后行,蒋大人日理万机无暇他顾,不如现在就让孤帮大人好好想想这’三思’吧。”
“首先一思……也是孤所顾忌的,京畿重地,容不得你我这么大动干戈地战一场,况且这几年战事频仍,孤也着实是倦了,打打外邦人也就算,孤不想打自家人,更不想因着咱们窝里斗而为祸苍生。”东笙又提壶给两人的酒碗重新斟满,“大人也不想背穷兵黩武的后世骂名吧?”
东笙抬起酒碗又敬了他一次,同样是一口到底,蒋坤这次倒是没有犹豫,马上跟着一口喝完了,喝完之后眼底因着酒的辛辣而泛起几分湿意,蒋坤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东笙,凉飕飕地轻笑了一声:“殿下南征北伐这么些年,难道还不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道理?只要是打仗,就是生灵涂炭,谁的命不是命?有何分别?兵不可偃,当用则用,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最后成王败寇,正义与否,不也是史官一杆笔么?”
东笙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蓦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又转头看向城楼外一片苍茫的晴空,眼里盛着天光,低沉沉地开口道:“那姑且算作是大人杀伐决断吧,那这二思,就烦请大人也好好想想。”
蒋坤抬手道:“请讲。”
“大人不是一直为公主所谋划的么,那么这二思,就还请大人为孤的皇妹考虑考虑,若是孤真与大人动了武,那大人您可不只是为您一人或为蒋氏而战了——大人是为公主而战,只要是在战场上站了同一营,那便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人未曾打过仗,不过这点简单的道理大人也当明白吧?”东笙再为两人续上温好的酒,“大人赢了还好说,若是……”
东笙没说出那两个字,转而道:“那可就是逼着孤弑妹了,弑君之罪大人可一人扛下,可挥师扶帝呢?公主可就真的脱不了干系了,她是孤的胞妹,她肚里的孩子日后还要唤孤一声舅舅,一尸两命——大人并非与公主毫无血缘关系,而且这些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人对公主是真的好,是把公主当作了自己的骨肉……所以想必孤心中的不忍,大人也当有的吧?”
蒋坤端着酒碗的手抖了抖,酒面一阵颤动,东笙看破不说破,兀自干了碗中的酒,然后等着蒋坤的反应。
他迟迟没有喝,眼神微动,像是要说什么,提起一口气,却又重重地叹了出来,一口闷下碗中的酒,眼眶就不可遏制地红了。
“公主吃了太多苦了……”蒋坤声音沙哑,将脸埋进自己冰凉的双手里,这双手曾经执笔挥墨指点江山,如今也只是一双垂垂暮矣之人的手,别说再像当年那般杀伐决断,他连端个酒碗,都得打着颤,“她实在是吃过太多苦了……”
东笙继续添着酒,道:“那么这第三思,就还得蒋大人为自家着想了……举兵不举兵,乃天壤之别,大人不会不知道。哪怕蒋大人不在乎养生全性之道,那蒋家上下呢?哪怕孤现在不对令堂不敬,可日后呢?蒋氏在宫中绵延数朝,家大业大,光是京城中这一脉可就有两千余人,要是株连起来……蒋大人于心何安?”
蒋坤走的这一步险招,进则前程无限,退则功败垂成,他原本是为了蒋氏在朝中的地位,可若是因此连累了全族性命……那可是尸山血海,两千多条人命,都是蒋家的血脉。
东笙端起这碗酒,没有着急喝,而是等着蒋坤的反应。
蒋坤一眨不眨地睁着眼,沉默地垂首坐着,东笙等了许久之后,才终于见蒋坤缓缓抬起已然没了血色的面容,苍白的嘴唇颤了颤,强行压着嗓子道:“我蒋氏……进也是败,退也是败,方才所说,也都是殿下一人所考量,这一战输赢……尚,尚未可知。”
东笙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蒋坤试探着看向他的眼睛,却被那眼神吓得心底蓦地怵了一下。
——他不是看不清,如今东笙已然突围遼山,若是真的再要与东笙战起来,他几乎毫无胜算。
东笙面沉如水,一字一字地道:“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大人肯罢手,孤就事论事,一不动公主驸马、二不屠蒋氏……败虽败,活着总比死了好吧?”
蒋坤沉默着坐在那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封了霜一般。
东笙有的是耐性,静静地等着他的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碗里的酒都凉透了,蒋坤才突然呼出一口气,无由来地忽然笑了起来。
他想,他做错的够多的了,就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已经整得面目全非了——他勾结外敌、弑君、逼储……这些可都是他二十多年前初为官时嫉恨如仇的大罪啊,就这么几十天的时间,他全扎扎实实地犯了个遍。
往后若再接着往下走,还不知要拖累多少人,其中有公主,有他蒋氏全族——他想,这辈子作恶,哪怕能侥幸逍遥一时,那等他死后呢?如何面对这些冤魂?
他的手腕像是灌了铅,极沉极缓地端起了酒碗。
东笙知道他这是想通了。
蒋坤抖着音,沉声道:“君子,一言九鼎。”
就这一句话,东笙心里一下子就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下来——他之前没料想蒋坤真能妥协,此时竟还感觉有几分不真实。
他嘴角不自觉地荡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也冲蒋坤抬起酒碗,两相一敬,正要喝下……
城楼下却传来了马蹄声。
蒋坤的嘴唇才刚沾到冰凉的酒浆,就听见城楼下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大人!!不好了!!朱雀门和青龙门的布兵与他们在城郊打起来了!!”
这一句犹如霹雳,当场将蒋坤轰了个外焦里嫩,手一抖,差点失手将酒碗打翻。
东笙也愣住了,他迅速放下酒碗起身走到城楼边往下张望,来人真是被安排守城的巡防营。
蒋坤懵了半天,这才彻底反应过来,也连滚带爬地扑到城墙边往下吼:“怎么回事,谁下的令!!”
那人道:“是言大人!说蒋大人许久未归,兴许是出事了!就带人出去袭营了!”
“放屁!”蒋坤暴跳起来,连斯文都顾不上,直接扫地了,“他放屁!!我都说了不准擅自作主!!”
东笙一把按上蒋坤的肩头:“蒋大人还是先赶快回城吧,但愿还来得及。”
第175章 救火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蒋坤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的那些盟友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那姓言的,一天到晚看着像是个没主意的跟屁虫,实则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估计是瞅着蒋坤半晌不回来,担心他反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来了个先斩后奏。
若是蒋坤不肯投降,那他此举也是理所当然,如若蒋坤真的妥协了,他也能先下手为强。
城内的兵力加上京郊大营的主力,好歹也有三十万人,他留在宫中等着战报,让虎贲郎将带着人马去朱雀门袭营。
东笙事先交代卓一鸣原地驻扎,不可轻举妄动,十万人在帐篷里午饭吃得好好的,不想帐外一声巨响,天上掉下一颗灵能炮,直接轰了军营大门,连带着周围两只帐篷都被齐齐掀翻。
卓一鸣以为是他们谈崩了,直接下令迎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双方二十多万人就在朱雀门外打得不可开交。
罗耿在青龙门外军营里看见北方窜起的烟花信号,便知道他们是打起来了,当即遣了一部分兵力西北向驰援朱雀门。
没想到半路让埋伏已久的银甲给截胡了。
吟风一路向北狂赶,远远地就看见那一片铺天盖地的滚滚烟尘,急得满脑门大汗:“停战————!!奉太子与蒋大人之命——停战————!”
只可惜他的声音撞入炮火连天的战场,就像是闹市中掉在地上的一根针,无论他怎么声嘶力竭,都没有一个人听见。几十万人早已杀红了眼,轰隆声中血肉横飞。
东笙就是担心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才让吟风先一步去传令。
朱雀门前无比混乱,打得尘土满天飞,吟风艰难地四处搜寻着卓一鸣的身影。卓一鸣不善武学,立志要做个儒将,所以一般都身处中军或是阵后,吟风好不容易看见卓家军后方似有一个在一群北方大汉中略显单薄的人影,便飞快地向他赶去。
卓一鸣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战阵上,忽然觉得余光中似有一道影子闪过,还以为敌方刺客,吓得猛一回身。
“吟风大人?”卓一鸣诧异地认出他来,他们曾在北疆有过数面之缘。
吟风来不及说多的,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句:“赶紧让他们停手!蒋坤已经投降了!”
卓一鸣登时就给他这一句给砸懵了,半天脑子才艰难地转过弯儿来,他瞪着眼指了指战场:“……这可不是我要打的,是他们袭的营,我喊停没用。”
吟风心里火烧火燎,头疼地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问道:“敌将呢?”
他话音才落,军中就传来一声气壮山河的大吼:“贼将已死!速速投降!缴械不杀!”
两人顿时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卓一鸣手下的一名副将已经将那虎贲郎将的脑袋高高地挑在了旗杆上,还兴奋地挥舞着。
吟风的脸当即就黑了。
卓一鸣有些下不来台,只见他那壮如牛的副将还远远地冲他咧嘴笑,心情无比复杂起来——无论如何,反正现在麻烦大了。
死的若是小兵也就罢了,偏偏一刀把敌将脑袋给削了,这回可就真是覆水难收了。
卓一鸣咽了口唾沫,说道:“……已经杀了,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