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短命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63(2 / 2)
直等到他被拖出了宫门口,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东笙才慢悠悠地撩开了面前的珠帘,缓缓说道:“阁老的意思,朕心领了,无论如何,此番华胥能拨云见月,也多亏了阁老。”
他说这话时,脸上无怒无喜,一副将笑不笑的模样,平静得让赤云更心虚了几分。
两人相对无言了好一阵,东笙眼神漠然地注视了他许久,宫内静得落针可闻。
“来人,赐酒。”东笙冷不丁的一声,惊得赤云微微怔了怔。
一个小内侍端着个大漆托盘从帘子后头应声钻出来,盘子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一对杯子,他猫着腰小碎步挪到东笙面前,把盘子往东笙面前抬了抬。
“东海特有的梨花酿,”东笙掀开珠帘不慌不忙地踱出来,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拎起酒壶给两只杯子都斟上酒浆,自己捻了其中的一杯,“阁老,请。”
赤云躬身上前三步,从内侍的托盘里拿起另一只杯子:“……老身谢过皇帝陛下。”
他双手托着杯子,看着里头琥珀般剔透的酒液,迟迟没有下口。
东笙皮笑肉不笑道:“怎么?阁老吃不得酒么?”
这酒他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赤云端着杯子手仍旧有些迟疑,扯着皱巴巴的嘴角笑了一下:“这酒好香啊……就是不知老身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喝得上……”
怕就怕这一杯酒下肚,赤云就得提前去阎王老爷那报道了。
与赤云如影随形的那年轻人站在一旁,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本来就是一副凶样,此时变得越发面色不善起来。
东笙没接他的话茬,只又举杯往前拱了拱,说道:“请。”
赤云眯缝的小眼不着痕迹地四下一瞟,这月明宫内满是东笙的亲卫,周子融还带人守在外面。
他又抬眸觑了眼东笙毫无温度的眼神,暗暗提了口气,发了狠力扣住自己隐隐有些发抖的手指,仰起干瘪细伶的脖子,咕咚一下,酒液随着滑动的喉结滚了下去。
他一口酒下肚,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肚子里滚烫烫地刺痛着。
再抬眼看东笙,他仍旧端着一口没动的酒,一点儿没有要喝的意思,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赤云,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赤云表面上看着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咯噔一下,那杯落在他肚子里的酒像是一块烙铁般,膈得他直发慌。
“这是好酒,”东笙漫不经心地晃着手里的杯子,纤长好看的睫毛微垂着,他盯着酒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浆,“可惜……”
说着,便见他轻轻偏倒杯口,将酒缓缓倾洒在地上。
赤云蓦地瞪大了眼,愣是将原本的一线天瞪到了红豆大小。那年轻人也差点原地暴起,浑身绷得如一只随时待发的弓弩。
酒洒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在那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乒呤乓啷地砸在他心口上,震得他脑子有些发懵。他死死盯着东笙的眼睛。
忽然,撒到一半的酒停住了,声音戛然而止,东笙将杯子收了回来,晃了晃里头剩下的小半杯,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也不知那曾于朕有教养之恩的老元帅,九泉之下能不能尝到这滋味。”
语毕,他终于也一仰头,将剩下的酒喝了。
赤云心里的重石也随之落地,这才终于松了口气:“皇帝陛下乃有心之人。”
看来果真是这小皇帝故意吓唬他的。
东笙咂了咂舌,似乎有些感慨地说道:“阁老年纪也大了,要多多珍重啊,才好多享受享受华胥的好山好水。”
端着空托盘的内侍从宫里走出来,正好撞上候在宫门口的周子融。
内侍连忙跪下,熟练地将托盘正正地摆在自己身侧,然后磕了个行云流水的头:“参见王爷……”
周子融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近前说话,等到那小内侍小心翼翼地凑上来,他才问道:“陛下和赤云阁老谈得怎么样了?”
这小内侍相当精明,只佯作稀里糊涂地摇了摇头:“小的……小的不懂……”
周子融瞥了他一眼,看破不说破,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便摆了摆手打发他走了。
东笙应该不会把赤云怎么样吧……
其实看着那被五花大绑的番阳将领从他眼前被拖走的时候,他就有些担心了,他怕东笙一时意气用事——杀了赤云,不仅要坏了他为君的名声,也会让华胥与番阳之间更加无法缝合。
如今番阳因为大凌这一战而伤筋动骨,再加上最后一役的分歧,两国盟约不攻自破,几乎已经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纵使番阳那小皇帝再怎么偏袒大凌,番阳朝内已经是义愤填膺,更何况大凌元气大伤,举国上下混乱不堪,算来算去,还是把战败都归罪到番阳身上,两国眼下算是彻底决裂了。
留着赤云一族,对于日后与番阳重通往来是个机会。
毕竟远亲不如近邻,再怎么样,华胥和番阳就隔着窄窄的一条海,他们总不能把番阳给炸沉,所以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哪怕假和气也是和气,总比针锋相对的好。
这个道理番阳的皇帝不懂,但事实就是如此,赤云看得明白,东笙也看得明白。
月明宫的宫门关得严丝合缝,也不曾有争吵声传出来,周子融就带着一干侍卫在门口干等着,要说心里一点不着急,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这时,他转眼看见一个青葱色的人影从远处飘然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披靛蓝色斗篷的人,周子融微微愣了愣,直到她走到近前,周子融才又轻车熟路地收拾出一副四平八稳的笑来。
“江姑娘,”周子融朝她颔首行了个礼,眼神落在了她身后那面相陌生的男子,“这位是……”
然而江淮岚却并未给他引荐,直接扭头对那男子低声道:“先生且先去旁侧稍候。”
周子融利索地收了话音,倒也没觉得尴尬,脸上的笑意半分不增半分不减。
身披斗篷的男子长得斯斯文文,看着像是而立的年纪,五官相貌属于那种扔到人群中就找不着的类型,可无端就给人一种十分明朗的气质,听闻江淮岚的话音,也一点不拖沓,从善如流地一颔首,朝周子融行了个礼后就一声不吭地退到一旁去了。
周子融也没再过问的意思,甚至没问江淮岚这小半年究竟去哪了,只听江淮岚单刀直入地说道:“我听闻那珠子你已经找着了。”
“是,”周子融点了点头,“这两天就该送到东海了。”
江淮岚沉默了一阵,冰雕似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丝百年难得一见的笑:“是他命不该绝。”
周子融也笑了一下。
“你怎么找到的?”江淮岚又问道,“你怎么知道在南疆?”
也许江淮岚自己没有意识到,但这问题太过一针见血,周子融一时语塞——总不能告诉她,是他记得自己一千年前在那身陨的吧。
“还不是着人四处打听,听闻南疆有风声,这才去碰碰运气。”周子融胡乱编了个理由糊弄道,“就像你说的,是他命不该绝。”
不过这回也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一颗碎得稀巴烂的珠子,时隔一千年居然还能找着,其中不知要多少巧合才能支撑,万中缺其一,他们都只有束手无策。
江淮岚听罢什么也没说,不知是真信了还是心照不宣,她目光有些许复杂地盯着周子融看了一会,才又叹了口气:“也是你的万幸。”
这句话说出来,几分祝福藏着几分嫉妒,恐怕只有江淮岚自己知道。
周子融听明白了,千言万语在舌头上滚过无数次,最后也只说了句:“你还年轻。”
你还年轻,你还会遇到更多的人,那些但凡得不到的,都不是你不可或缺的,更不是无可替代的。
江淮岚蓦地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自嘲还是释然。
她想——可惜,曾经沧海。
两人同时陷入一阵难以打破的沉默,好在是月明宫的宫门恰是时候地打开了,赤云在那直眉愣眼的年轻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周子融与江淮岚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他。
赤云脸色有些发白,晃晃悠悠地摇到周子融面前停下,垂首行了个礼:“小王爷,江姑娘。”
周子融和江淮岚也回以一礼,客套间周子融的眼神偷偷往门内瞟了一眼。
他隐隐看见东笙一身玄袍坐在珠帘后,似乎也朝他们这边看来。
赤云顿了顿,又慢吞吞地说道:“此前多有不周,望小王爷宽宥,日后老身还要烦请小王爷多多关照了。”
周子融拱手道:“阁老客气。”
将赤云送走后,周子融才领着江淮岚和那男子进门。
外客走了,东笙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屏退左右,只留两个内侍让他们将珠帘利利索索地挂了起来,又给赐了三个座,上了三壶好茶,这才唠嗑似地开了口:“子融和江姑娘方才见过了吧。”
江淮岚只简单地一点头,周子融说道:“嗯,刚刚在门外打过招呼了。”
东笙放下了手里的杯子,眼神落在那陌生的男子身上:“这就是你说要引荐于朕的?”
江淮岚与那男子从席位上起身下来,在宫殿中央给东笙磕了个头。
男子大大方方地叩首道:“草民杨半城,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东笙一听见这名字就一愣,忽然脑子里炸雷般地想了起来,顿时大惊,“你说你叫什么?!”
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草民杨半城,参见皇上。”
周子融也一脸的惊诧,东笙看向江淮岚,似乎是想确定什么。
江淮岚又磕了一个头:“陛下恕罪,此人正是当年的杨氏杨半城。”
十年前,华胥东南海患,周子融的弟弟周阳葬身于海寇之手,后来查出杨氏一族在南疆私自开矿,并且与海寇有钱财交易,繁盛五代的杨氏被判了个连坐——其中便有杨半城,那时他在京城为官,据说还是江淮璧那见不得光的良人,江淮璧不知冒了多大风险,花了多少气力,才将他从断头台上保了下来,改成了流刑三千。
然而,他却“死”在了路上,当年所有人都以为是江族为了彻底斩断江淮璧的念想而做的手脚,如今看来,原来都是江淮璧的一出戏。
她不仅让所有人都以为杨半城已经死了,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送出海,而且还找到了在她正式继承大祭司后掣肘江族长老们的理由。
可他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为何又回来了?
“江姑娘,”东笙皱了皱眉头,“此为何意啊?”
江淮岚说道:“此乃家姐遗志。”
杨半城也说道:“陛下容禀。”
东笙:“准。”
杨半城:“草民本该万死,侥幸苟活于世,十年来流落大凌,为生计而研习大凌黑油机械之法,奈何大凌于此乃是人才济济,草民技不如人,只得另辟蹊径——草民研得黑油与白晶灵能混合制械之法,并小有所成,听闻陛下有求此之意,特来毛遂自荐,以求略献薄力,将功补过。”
周子融怔怔地看向江淮岚。
他没有想到,江淮璧宁愿做到这一步,也不愿受他的摆布。
东笙更是惊得有些哑口无言,他盯着杨半城打量了半天,质问道:“朕凭什么信你?”
杨半城顿首道:“草民求陛下赐三日之期,若三日之内草民无法向陛下证实草民之所学,但凭陛下处置。”
“……”东笙瞟了眼周子融和江淮岚,眼神又落回到杨半城身上,“好,就依你所言。”
第198章 尾声 归来(三)
东笙把杨半城扔给了江淮空,他虽说心里大概有数,但对杨半城的了解却十分有限,毕竟当初杨氏被抄家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个没有马背高的孩子,对于那件事,周家痛失二公子对他来说印象更为深刻。
他记得,那一年周家整整一年门口都挂着白灯笼,周子融什么都不肯对他多说,每次他问起来也只是苦笑,周老爷子一夜大病,从此身体每况日下,就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周家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当年只有十五岁的周子融肩上。
那个时候东笙还不懂,他无从想象那样的坚强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有多么的不可思议,更无从想象在周家痛失小公子的同时,杨氏满门被灭。
所以比起担心杨半城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实,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何江淮璧会肯把杨半城找回来,为何杨半城也肯回来——江淮璧就不曾恨他们吗?杨半城就不恨吗?
一个是被迫爱别离,至死也未再能见上一面,另一个更是背着全族血债。
杨半城其实压根儿就没参与杨氏的那些勾当,好端端地在京城里当官,两袖清风,正是初入仕途一身正气的时候,却无端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罪名给砸得血肉模糊,连辩解都无从开口——其实就连当初杨氏被定罪,也不过是做了有心之人的替罪羊。
东笙当天晚上特地去了一趟州府,让人把十年前的卷宗都翻了出来——不出他所料,当初轰动了整个华胥东部的东南海患,最后以杨氏被定罪草草收尾,文字少得可怜,加起来也就两页纸,若是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光看这卷宗恐怕还会以为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就如芸芸众生一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在历史中默默地兴起,又一声不响地匆匆消失,激不起一丝涟漪。